隔壁院子那边,几乎从无回应,反而让宋集薪倍感憋屈,无需言语争锋,只是一种沉默,就让宋集薪“乱拳落空”。
陈平安至多一个脸色一个眼神,或是偶尔轻飘飘的一句话,
就能够让宋集薪吃瘪不已,很多次差点暴跳如雷,就要翻墙过去干一架, 双手攥拳,青筋暴起,却无可奈何,要说打架,宋集薪从小到大,还真没信心跟陈平安真正掰手腕。
例如陈平安被宋集薪说得烦了,便随口说一句,自己当那窑工学徒,一个月工钱是多少,年关时分是买不起春联。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有极多的言下之意,自然而然就会让心智开窍极早的宋集薪去浮想联翩,容易自己多想,然后越想越觉得被戳心窝,比如陈平安是不是在说那你宋集薪虽然有钱,衣食无忧,但我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挣钱。再进一步,就像在反复暗示宋集薪你是窑务督造官的私生子,所以不用清明节上坟,你的所有钱财,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会儿稚圭就觉得这个闷葫芦邻居,也就是要当好人,不然只要愿意开口说话,与人骂街,说不定泥瓶巷那个寡妇,还有杏花巷的那个马婆婆,还真未必是陈平安的对手。
稚圭笑问道:“你又不是那种好面子的人。既然跌了境,又何必逞强?”
陈平安手持夜游,大步跨过门槛,来到殿内,近距离观看那些龙柱,随口说道:“之前在大骊京城,地支一脉修士当中有人,说既然国师不在了,不如如何如何的,不小心被我听见了,下场不是特别好。”
稚圭撇撇嘴,“你真当自己是他了?”
能管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陈平安好像全然无视稚圭的飞升境,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稚圭突然冷笑道:“竟然还带了帮手?”
陈平安提起长剑,左手轻轻抹过剑身,剑身澄澈,似秋泓如明镜。
持剑者与之对视,宛如一泓秋水涨青萍。
稚圭看了眼陈平安持剑之手,她突然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好像一下子就变得心情不错了。
女人心海底针。
裘渎神色古怪。
怎么感觉像是一对关系复杂的冤家?
莫不是那痴男怨女,曾经有过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纠缠?
稚圭以心声问道:“如今我有了东海水君这个身份,还会被那些鬼鬼祟祟的养龙士纠缠不休?”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当然,他们只需要等你犯错。”
稚圭走下台阶,开口笑问道:“随便聊几句?”
陈平安点点头,率先转身走向大殿大门。
稚圭手指捻起长袍,快步小跑跟上。
只留下一个目瞪口呆的老妪。
走出大殿后,稚圭笑问道:“是专程找我来的?”
陈平安摇头,“只是碰巧。我这趟之所以尾随而至,是担心那位老嬷嬷不明就里,被你秋后算账。”
这次裘渎故地重游,拣选龙宫旧藏宝物,不管目的是什么,一旦被稚圭知晓,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除了知道中土文庙与稚圭的那个承诺,更清楚这个当年邻居的脾气,一定会被稚圭记仇,当年家乡市井坊间诸多她不占理的鸡毛蒜皮,稚圭都会小心眼,一桩桩一件件记得死死的,更何况这种算是她完全占理的事,届时稚圭对裘渎出手,只会没轻没重。
此外大泉王朝境内的那条埋河,曾是旧渎的一截主干道,陈平安也担心碧游宫和埋河水神娘娘,会被这场变故殃及。
唯一的意外,是陈平安没有料到会跟她会在此碰面。
早年家乡那六十年里,齐先生受制于身份,不能与她接触过多。
可是稚圭能够恢复自由身,在那个雪夜,被她从那口铁锁井中攀爬而出,一路蹒跚走到泥瓶巷,怎么可能是齐先生的“失察”?
当然是一种故意为之。
正因为此,陈平安才会在齐渡祠庙内,提醒稚圭要小心。
不然陈平安再好为人师,也不愿意多管稚圭,与她分道扬镳后,双方大不了就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泥瓶巷那边,我们两栋宅子的各自隔壁,好像常年没有人居住,从我记事起就荒废无主了,我在窑务督造署档案房,以及后来的槐黄县户房,都查不到,你有线索吗?”
稚圭与陈平安并肩而行,她转头笑道:“你这算是求我帮忙?”
陈平安点头道:“算是。”
双方既无亲无故,又无冤无仇的,而且既是同乡又是邻居,多问一两句闲话,又不伤筋动骨。
稚圭笑了笑,好像不打算开口。
高高扬起脑袋,她在这座龙宫遗址内闲庭信步。
遥想当年,身边的泥腿子,路上遇到了自己提水返回泥瓶巷,就会帮忙提水桶。
她在冬天,会扛一大麻袋木炭,因为她不愿多跑一趟,那会儿她才是最被小镇大道压制的那个可怜虫,总是嫌路远,就显得格外沉重。
宋集薪和刘羡阳那么小心眼的男人,但是都在这件事上,从不误会什么。
双方都不觉得陈平安会有半点歪心思。
女子双手负后,十指交错,目视前方,轻声问道:“是不是觉得我除了境界,此外一无是处?”
陈平安想了想,没有着急给出答案。
可恰好是身边男子的这份温吞,气得她顿时脸色阴沉如水,还不如直接脱口而出点头承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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