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鸡县东门瓮城,知县李嘉彦摘了官帽,叹出口气,率众出降。
两个时辰啊,就两个时辰,李嘉彦的心情经历了大起大落,在极端喜悦与极端恐惧之间上窜下跳。
四天前,刘承宗的军队像猛虎下山一般从陇州冲了出来,率先登上关中平原的就是张天琳与魏迁儿两个大营。
张天琳这个人作战风格就一个字,快。
他就像草原上的野火,迅猛酷烈,李嘉彦刚收到元帅军突入关中的消息,第一时间急派县衙马快奔赴凤翔守御千户所求援,马快还没跑出城呢,迎面就在北门跟进城的凤翔守御千户所的旗军撞上了。
也就是这马快多了句嘴,问出一句:“县尊还没准你们入城,咋来得这么快?”
这话提醒了城上的乡绅,当场落下瓮城的铁悬门,悬门一落,把凤翔千户所的六百旗军隔成两拨,外头的人拔腿就跑、里头的人矮身就跪,这才让城里知道,凤翔千户所已经被攻陷了。
他们是投降后被逼着来骗城的。
结果骗城未成,反倒还搭进去三百降军,把城外的张天琳气得骂娘:老子跑那么快做什么?
再跑慢点,县衙求援的人手出城,这城就直接被他偷了。
不过即便有了三百反正的旗军投入守城,李嘉彦还是被吓得够呛,以城内三班衙役与紧急征召的民壮严阵以待,准备在张天琳攻城时拼死一搏。
张天琳才不会攻城呢,甚至连填壕都只是做做样子。
早年做过一段独立首领的他,脑子里想法跟魏迁儿完全不一样,能不能拿下宝鸡城对他来说无关痛痒,大元帅要的是控制这片土地、隔断秦州与宝鸡的联系。
拿下城池自然是达成使命,但控制郊野同样也能达成使命,况且他的马兵确实不太适合攻城。
当然大营都有完备的技术人才,拥有攻城的能力,只不过张天琳更在意能不能尽快把宝鸡县境之内的粮草都筹集到自己手里。
因此他只是留了四个把总司城外扎营,就让其他部下在乡导的率领下在宝鸡撒欢儿乱跑,向家产超过元帅府设定范围的豪氏挨家挨户搜集粮草财货。
可张天琳越不攻城,城上的李嘉彦越是夜不能寐,生怕他突然发兵袭击城池……他可是听那些归降旗军说了传言:大元帅在陇州是跑马破城的,现在宝鸡城下全是骑兵。
李嘉彦害怕极了。
结果就这么围了两天,张天琳一点儿都没有攻城的意思,甚至还分兵往西边驻扎了一支军队,李嘉彦也不知道为啥,但心中觉得似乎事情又有了新的转机。
毕竟左良玉就在西边的秦州驻扎,兴许是那边来援军了。
单是想到这事儿,他的心里就格外振奋,直到今天早上,他突然发现围困宝鸡城的军队居然在号角声中浩浩荡荡拔营西去,撤围了!
当张天琳部马兵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荡起的烟尘中,城墙上的知县两腿一软瘫倒在地:“劫后余生啊!”
谁知道张天琳向西撤走才不过两个时辰,北城门楼上的钟又咚咚地犹如催命般响了起来,这次的架势远比张天琳来时更加吓人。
浩浩荡荡的军队在荒芜的原野上摆开逶迤而来,一门门火炮被驴骡牵引驰行,密密麻麻的旌旗很快占据了视野内全部范围,剽悍的军士随之结成小队,抢占城外所有的优势地带。
然后驴骡将火炮卸在阵地前沿,军士们开始堆砌土山,有人驰行城下开始例行劝降。
大嗓门的军汉把劝降喊得洪亮,但极为缺乏感情,因为这对他来说真的就只是例行劝降,战场上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家大元帅的劝降,基本上就是阎王爷的催命符。
倒也不能说从来没有成功过,但是被刘承宗劝降过的人,大多都死于非命了。
就连刘狮子自己,都对劝降失去虚无缥缈的希望。
陇州城自缢的知州和太监对他触动很大,在兵败之后还能造成心理伤害这方面,知州胡尔纯和镇守太监李奇懋,毫无疑问是刘狮子起兵以来遇到最厉害的对手。
他们远比领雄兵蹈火自焚的杨嘉谟厉害,因为谁都知道杨嘉谟就算投降也未必活得成,而这俩人即使没守住城池,投降也能活得很好,甚至比他们在崇祯皇帝手下活得更好,却自缢赴死——在刘狮子看来这是一种藐视。
很成功地打击了他的嚣张气焰。
这种行为绝非一句‘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就能把忠诚大义撇得干干净净的事,战场之上才子无用,除了跪地求饶,还有决死尽忠这条路。
实际上说这话的人生于崇祯八年,继养于明廷武职军官之家,在大清治下无灾无难活了六十九岁,讲了一辈子学。
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要走哪条路,刘承宗尊重这种选择,同时他也做出自己的选择:
不再指望劝降一座座城池,就一座城一座城打下去,把整个陕西收入囊中。
偏偏这次,宝鸡县的城门开了。
李嘉彦是个好大喜功的,实际上在张天琳撤走的两个时辰里,他在确定张天琳撤走之后,就带着百姓把城外被填了的壕沟清开之外,还让县衙六房的胥吏给陈奇瑜写表功文。
他要告诉总督陈奇瑜,咱立功了,坚守宝鸡不失。
其实他的作为也没啥问题,这年头不想干大事儿,来陕西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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