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雷雨阵阵。
闪电让夜空亮如白昼,击中囊锁谦莫宫的屋脊,黄铜佛塔代为受过经受天罚。
山脚营地,毡帐里蒙古牧兵猛然惊醒,提刀起身看了一眼帐外重重雨幕,发现汉人哨兵的身影还在远处屋檐下站着,心中紧张稍轻。
牧兵瑟缩着脖子,在心底里念了句佛号,回到温暖被窝裹紧毛毯。
不远处的扎曲河畔,曾属于僧侣的两层庄园,是如今奴隶的居所。
陈钦岱站在二楼,看着梯子下。
他不知道梯子有什么魔力,自从这些奴隶被四处出击的蒙古小队带回来,从来没人向他们下达任何命令,可他们却非常有序。
没有任何人敢跨越雷池一步,登上梯子。
他们宁可挤在梯子下面狭小的角落里,蹲着睡觉。
这个场景让陈钦岱不免想到年幼时的土默川。
年轻的额吉把羊赶进圈里,那些小羊羔子也是这样。
即使羊圈里有大片空地,它们还是会撅着羊屁股挤在一起,挤在一个角落,变成一片毛绒绒。
那时汉子叔叔们还没和达子舅舅们打仗,一切都还很好。
陈钦岱看着蜂拥在楼梯下面的西番奴隶们,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容……他的笑容没有贬义,只是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过去他也像这些奴隶一样,他不找梯子下,找帐子。
但殊途同归,从不认为自己在受苦,只觉得做小兵嘛,应当应分的。
何况不受苦又能怎样呢,去找死吗?
只有从猛如虎的部队,投降到刘承宗的狮子营,从陕北千沟万壑走进山西盆地,看过端坐山壁的大佛、也翻过高耸入云的六盘山,直至向天下最高的山峰发起冲击。
他能看见,全天下的人都在受苦。
这种时候,刘承宗说要进步,陈钦岱明白什么是进步。
但怎么告诉这些人,怎么让这些人知道……陈钦岱认为需要方法。
想到这,扶着木栏的陈钦岱无奈摇头,有点后悔十岁之前总是贪玩,没跟土默川的汉人叔叔们好好学习。
信奉黄教的额吉总说那些汉人叔叔们信的是外道,等他长大了进榆林才知道,啥叫土默川的汉人?就是白莲教徒。
如果当年陈钦岱好好学习,现在也能下去给奴隶们讲一讲未来佛弥勒降生的故事,告诉他们经过五十六亿年,刘大帅就是给你们创造新世界的弥勒。
可惜他没有,所以还需要多加观察,从这些奴隶身上寻找自己的突破口。
他已经找到了两个与旁人不同的奴隶,确切地说,是两个哑巴。
其中一个是城上被俘虏的哑巴代本阿旺,陈钦岱认识他,在战后帮助伤兵正骨时,阿旺给他帮过忙,用手术给伤兵取出了碎骨茬子。
战后为了与其他被俘白利士兵分开关押,就被放到了这座庄园里。
陈钦岱非常关注他,当兵久了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治些外伤,就像他们的大帅,也是缝针圣手。
但阿旺的手艺不像大帅那种从二皮匠那学来的技艺,一看就是专业的医师。
而另一个哑巴的情况有点复杂,带着个衣着得体模样俊俏的年轻婆姨。
谢二虎把他带来时,看押他的牧兵说,这家伙抢了贵族少爷的小老婆,为保住这个小老婆,路上被绑着手还咬开了另一个奴隶的喉咙。
凶猛得很。
但陈钦岱从这个奴隶身上看不见凶猛,他永远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畏畏缩缩。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叫梅朵的女人,陈钦岱很难注意到那个叫巴桑的奴隶,可一旦注意到,就很难再把目光挪开。
不是因为他特别,而是因为他懦弱。
一群人很快出现了内部等级,庄园上百个奴隶,有十二个奴隶是从一个地方来的,他们占领了梯子下面,把巴桑撵了出去。
还往他脸上打了两拳。
巴桑没有还手,甚至没有半分恼怒,依然低眉顺眼地蹲在外面,把手揣在怀里,靠着墙睡觉。
陈钦岱心说这个笨蛋,以为别人人多就怕了,作为在榆林城的街道上长大的小达子,他深谙以少敌多的道理。
害怕一定会挨揍,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还手当然也会挨揍,而且有可能挨更狠的揍,但只要逮住一个还手打得够狠,别人以后再想欺负他,就得掂量掂量,谁想当被逮住的。
陈钦岱敢在鄜州当众打死手下众多的飞山虎,也是一样的道理。
没有奴隶蹲在外面,他们看不起蹲在外面的奴隶。
外面只有阿旺,阿旺看不起蹲在梯子下面的奴隶。
阿旺代本张开空荡荡的嘴巴,打了个哈欠,庄园里的一切对他来说无聊透顶。
这不是他第一次与奴隶为伍,只不过这次……他看向把守庄园的汉军,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他不太有可能逃出去。
战争还在继续,他也许要在这里待上四五个月。
阿旺代本想学习汉文,向汉军的医师学习,以印证自身所学。
但这件事比逃出去还难,二楼那个汉军小头目在给人正骨时跟他说过话,但他听不懂,即使听懂了也无法回答。
舌头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他好想说话啊!
终于,他身边蹲了只奴隶崽子。
阿旺代本把巴桑的遭遇都看个清楚,心里气坏了。
这帮王八蛋,居然欺负个哑巴!
他用胳膊碰了碰巴桑,从怀里抽出手来伸了过去。
巴桑低头看去,阿旺代本的手里握着一根握柄只有尾指粗细的手术刀,五寸长的直细铁柄带有嵌银,带有两寸长直刃刀头,映着火把光影,非常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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