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宗皱眉道:“怎么突然说起粮铺?”
“因为咱家开粮铺了。”刘承运说这话时没忍住,笑了一声才道:“还是岳父有个干儿,我也不知他怎么有那么多干儿,想倒粮食,岳父跟二叔商量后,拿了三百两做本,收沿河两岸的粮,还有咱的一点粮。”
刘承宗的眉头皱得更紧:“粮自己都不够吃,还拿到外面卖?”
承运连忙摇头:“咱上的粮不卖,是送,像县衙户房那个张书办、孟县丞,哥你认识,还有几个书办,每月去粮铺领一石小米,还有几个给咱办事的府衙、县衙衙役,也是一样,他们领咱的粮,办咱的事,有几个乡绅去告状,直接被衙役揍出城。”
刘承宗的眉头舒展了,合着如今县城的书办、衙役,领的都是刘家的俸禄了?
这属于什么,早期渗透?
反正照这种情况下去,朝廷的延安府就只是一座城,很快就无法起到统治的作用了。
他问道:“这,都是我大的主意?”
“对,你走之后,这些事都是二叔和杨先生商议,安排我们去办。”
承运点头道:“哥我问你个事……怎么问呢,我想想啊。”
他抓耳挠腮地组织语言,最后小心又期待地问道:“咱真能,造成朝廷的反?我不是说像现在这样跟官军打来打去,我是想问,咱真能赢?”
“官也杀了,反也反了,只有彻底掀翻大明这一条路走。”刘承宗直视承运,问道:“为何这么问?”
承运先是摇摇头,随后坐正了道:“我也不知道,最近做了很多事,府城和各乡里都没少跑,见的多了,想得就也变多了……我跟你说个事,你别急,二叔说你冲动易怒,知道这事肯定要杀人。”
“嘁,我还冲动易怒呢?”
刘承宗指向门外,洒然笑道:“哪个不知道我刘狮子向来儒雅随和,尽管说。”
刘承运点点头,他也觉得狮子哥性格很好,遂道:“黑龙山老宅叫人霸了。”
刘承宗没说话,面上轻松隐去,鼻息变重,坐在条凳上身子向后靠靠,两手大拇指插着腰间革带,捋了捋衣裳。
承运半天没说话,小心观察他的脸色,不敢往下说了,最后觉得说半句话实在不合适,才道:“知府张辇的妾室有个哥哥,搬进了黑龙山大……哥你干嘛去!”
话都还没说完,刘承宗已经起身,但他并未像承运想的那样出门招呼曹耀拉上炮队,而是绕到承运身后拍着他的肩膀。
刘承宗语气平静:“宗族合力盖的大宅,我和大哥都没住上几天,前些日子我还因没杀张辇而后悔,你看,该死的人早晚都要死,接着说,大哥为啥不杀他。”
承运觉得二哥东走一趟,回来更稳重,但也更让人害怕了。
他说:“二叔和杨先生的意思,不动张辇,短时间不想招来官军……也就是这个,我脑袋都是乱的,不知该怎么跟你形容,二叔的打算很清楚,总督早晚要发大军向东剿,所以断了延安府城跟外界的联系,想尽量拖延这一时间。”
承运非常苦恼,两手抱着脑袋叹了口气:“想等官军自鄜州过来,府城一片祥和,等往东和义军作战,府城左近再一时俱起,断了官军退路……但我觉得这行不通。”
刘承宗坐回条凳,他的气渐渐消了。
如果有更长远的打算,让那狗一样的东西住几日老宅也不是不可以。
他问道:“怎么行不通,说来听听。”
刘承运突然恨恨道:“都是墙头草,所有人都是墙头草!”
“什么叫所有人都是墙头草?”
“那些乡民,说要抗税,一百个人里只有两三个站出来,等我们的人过去,他们就都抗税了,等我们走了,有的默不作声,有的跑去县衙告状。”
“那些衙役,领着我们的粮,心却没跟我们在一块,不威胁他们,他们就不好好做事,威胁他们,我们又和贼人毫无区别。”
“还有延安卫的杨彦昌,他就是个试百户,靠我们当了大官,你从山西回来的消息快把他吓死了,生怕咱被捉了抖落出来他,只想着他自己!”
“就连二叔,二叔和杨先生还有大哥……”
小个子的承运恶狠狠数落一遍所有人,说到家人语气终于稍有缓和,深吸口气道:“都有经天纬地的才能,可我知道他们不信,不信我们能推翻朝廷。”
“我想劝他们信,可是秀才举人进士坐在一起,没有人听我的;造反的头目们坐在一起,还是没有人听我的;人们只会让承运干这个、让承运干那个,他们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样子,等官军来了还想俱起,起不来的!都是墙头草!”
刘承宗不知道,留在家的队伍这段日子经历了怎样的思想转变,但他知道承运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
不过他多少能猜到,无非是人们发现官军并未如期而至,生活又安稳起来,造反的那股劲儿就泄气了。
无路可走的人才会是亡命徒。
这很正常,否则这个世界应该是光脚的怕穿鞋的,穿鞋的怕带帽的。
但实际上瓷器就是怕石头,没人不想过安稳日子。
苟活比造反安稳,造反了控制一地比更大动作引来官军安稳。
他起身拍拍承运:“承运啊,你做的很好,大哥和我大还有杨先生,也都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你说得对,人们都是墙头草,只要固原总制府能派来大量官军……人心都会站在朝廷那边,起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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