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停下来了,李东阳掀开车帘,却见官道旁废弃的凉亭四周散布着许多侍卫,秦堪独自一人坐在凉亭内,破败的石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小菜,红泥焙炉上正烫着一壶酒。
秦堪一袭青衣素面,玉冠金带,静静坐在凉亭内,含笑注视着李东阳,永远不愠不火,儒雅翩翩,眼睛仿佛有一种化雪成春的魔力。
李东阳眼眶一热,哈哈笑了两声,下了马车便往凉亭走去。
秦堪笑着站起身,朝李东阳拱手:“西涯先生此去一别,相见无多,今日晚辈在路边野亭置一杯薄酒,西涯先生满饮之后再上路如何?”
李东阳大笑:“宁国公的酒老夫怎能不喝?”
说罢抬手取过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好酒!”李东阳大声赞道,赞完还不够,连干了三大杯,今日城外百官送行,李东阳本就喝了不少,此刻三杯下肚,身形顿时有些摇摇欲坠了。
秦堪笑得尔雅,嘴下却丝毫不留情:“西涯先生口味真独特,其实这酒是临时从福宾楼买的,半两银子一坛还搭送俩猪蹄,晚辈实在喝不下如此粗糙的酒,只好将它拿来待客,难为西涯先生赞它‘好酒’了……”
李东阳闻言差点吐出来,立马便瞪起了眼睛:“果然是个混帐,临走还坑老夫一道!”
秦堪叹道:“晚辈不才,却也自认为算得上先生的忘年知己了,时下有风有雪有知己,就算是醋也应该是人间第一美醋,饮之如甘泉,先生大把年纪,为何仍着相执迷?”
李东阳哈哈一笑:“不错,老夫活了一辈子,临老反倒不如你这弱冠之子看得看,确实是老夫着相了,来,满上!”
秦堪笑着给李东阳斟满,李东阳仰头一饮而尽,有了秦堪的解说,这回再仔细品位,李东阳咂摸着嘴,脸色有些怪异。
“好喝吗?”秦堪眨眨眼。
“你刚才不说不觉得,一说起醋,老夫怎么觉得这酒带着酸味?有风有雪有知己,这酒不应该是这个味儿呀……”
“因为我真的在里面加了醋。”
李东阳不说话了,捋着长须沉默好半晌,这才面无表情道:“今日你出城是为了寻仇吧?”
“西涯先生太多心了,晚辈真是来送你的,除了送你,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李东阳不愧是以善谋闻名的老狐狸,闻言老眼一眯:“老夫知道你为何而来。”
秦堪急忙诚恳万分道:“当然为送老大人归乡而来。”
李东阳冷哼:“若老夫再不识相,恐怕酒里不止是放醋,该下毒了吧?”
“言重,呵呵,老大人言重了。”
李东阳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没好气地扔给秦堪:“方才在城外久等你不来,老夫心头火起,正打算一把火把它烧了呢。”
秦堪如获至宝接过这张纸,匆匆一扫之下,不由大喜过望。
今日大清早出城,除了送别李东阳之外,主要为的便是这张纸,纸上只写了一串名单,皆是朝中大臣,有礼部右侍郎白钺,新任户部尚书顾佐,工部左侍郎洪钟等等,排头第一个名字,赫然竟是新上任的吏部尚书,李东阳的师弟杨一清。
从这一串名字上可以看得出,这张纸多么的珍贵。
秦堪郑重其事将纸贴身收好,站起身朝李东阳长长一揖:“晚辈多谢老大人,此情今生怕是难以为报了。”
李东阳缓缓道:“这些人皆是老夫交好的同僚或晚辈,昨日老夫已一一嘱托他们,他们也答应了,日后尽量与你方便,不过你能不能收服他们,要看你自己的本事,秦堪啊,你如今虽权柄朝中无二,但你毕竟不是文官,与文官有很大的差别,老夫拼尽全力只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了,无法再给你任何助力,但求能稍减一下你的阻力而已。”
秦堪默默点头,李东阳说得没错,这串名单上的名字,不是李东阳留给他的小弟,顶多算是一部分可以争取的文官,李东阳四朝经营,立朝五十载,积累的人脉可谓丰厚之极,但李东阳的人脉不见得便是秦堪的人脉,除了杨一清欠过他的人情外,其余诸人皆无来往,秦堪要想在朝中建立自己的势力,未来的路仍然艰难。
这是李东阳留给秦堪的最后一份大礼,尽管这些人只是理论上可以争取,但也足够秦堪欣喜万分了。
满脸喜色的秦堪见李东阳皱着眉头将加了醋的酒递到嘴边,一副被赐自尽的模样,纠结极了。
秦堪急忙摆出豪迈之色:“老大人德高年迈,这等劣酒怎么配得上您呢?快快放下,晚辈这里有更好的……”
说着拍了拍手,一名侍卫捧着一个酒坛走进凉亭,坛口泥封完整,透着泥土的清新,李东阳眼睛亮了,酒坛外面带泥土的绝非凡品,显然在地里埋了不少年月了。
“通州锦衣卫千户所送来的三十年陈女儿红,入口绵软,回味悠长,高端致仕人士最正确的选择,您,值得拥有!”
说完秦堪接过酒,拍去坛口泥封,一股浓郁得近乎成形的酒香飘散而出,在小小的凉亭内四下蔓延。
李东阳惊呆了,不是为这坛三十年的女儿红,而是为秦堪这副前倨后恭的嘴脸。
“你……老夫若一直不拿出这份名单,你这坛三十年陈的女儿红是不是不会露面了?”
秦堪犹豫了一下,道:“西涯先生知我为人诚实,我也不瞒你,晚辈大清早起来巴巴赶到离城三十里的地方与先生送别,正所谓无利不起早,若先生不拿名单,我不在酒里下毒已然算是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了,这坛极品女儿红我还真不会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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