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两位凯文迪尔会面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一天的时间里,泰尔斯不断发出手令和信件,邀请不同行业、阶层、身份的客人前来空明宫一会。
首先到达的人是“海狼”坦甘加。
跟争锋宴会那天的华服美饰和满身香水相比,这位翡翠城的着名船主今天穿着朴素到有些陈旧的航海外套,戴着厚实的船长手套而非宝石戒指,脖颈上系着发黄的汗巾,面貌凶恶,谈吐粗豪,从里到外都透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海盗匪气。
而他一进入王子(确切地说,是詹恩公爵)的奢华书房就开始惊叹里头的陈设,并过分热情地寒暄,途中频频看向泰尔斯的脸——那上面的瘀伤实在明显,令人没法忽视。
“被詹恩打的。”
初代凯文迪尔公爵的经典中幅画像下,泰尔斯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顺便在点金区警戒厅申请增加维安费用的报告上执笔批复“没钱”。
坦甘加的笑容消失了。
他瑟缩着搓搓手,目光犹疑,一副问了错问题,无所适从的难堪样子。
不,他是特意如此。
泰尔斯抬头打量眼前的人,心底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位前海盗本性喜好奢华,贪恋享受,但他不知从何处听见风声,得知王子此刻处境窘迫甚至囊中羞涩,是以觐见前就摘取首饰换下华服,打扮得寒酸俗气,又刻意表现得大大咧咧乃至粗鲁憨傻,以避开王子的怒火和锋芒。
想到这里,泰尔斯不由眯起眼睛,他从怀亚手里要回刚刚的报告,把“没钱”划掉,写上“请转递财政司合议”,示意怀亚为客人解释一二。
海狼并不是无缘无故受邀前来的:
近日,王子殿下接到空明宫群众的举报线索,得知南岸领周边的航线上出现了一小撮乘搭武装商船的,“有组织性质的犯罪份子”来回逡巡,肆意拦停船只,登船“检查”,强收过路费与保护费,理由是“公爵都倒了,他发的许可证不管用了”。
而这引发了一系列变故,从航运成本上升、船只入港延期,到货运命脉受阻、海贸信心大挫,再到商人忧心忡忡,或囤积居奇或贱价贬货,令市场波动不休、物价偏离常理,乃至中小手工业者叫苦不迭、城中市民商旅人心惶惶,而“翡翠城是真的要完了”之类的险恶谣言重新甚嚣尘上……
“什么?”
坦甘加没等怀亚陈述完就忙不迭地叫起屈来,先是一脸难以置信“王国海疆竟有此事,真是岂有此理”,再是“殿下明鉴我们海狼船团也是受害者”,还有“大环境如此,我们提价也是没有办法”,乃至略显无赖的“唉哟如今世道,这可教我们如何是好”……
“我不想听这些理由,”泰尔斯面无表情地批复公文,“也不想知道你在中间担了什么干系,但你有一天的时间——仅仅一天。”
坦甘加皱起眉头。
“如果一天之内,你解决不了问题,不能让翡翠城的航运秩序恢复如故,坦甘加,”王子低下头,在风纪署请求于城门口广立二十座丰碑,碑上雕刻“泰尔斯王子训政名句”以教化万民的公文上画了个大大的狗头,“那我就只好解决你了。”
坦甘加的表情僵住了。
这位前海盗的表情在那一秒里面多次变换,从不满到凶狠,再从愤怒到委屈,但都被掩饰得很好。
最后,他瞄了一眼王子脸上的瘀伤,看了看守在王子近旁的侍从官,再瞥了瞥守在门口的摩根和库斯塔,以及立在角落,警惕十足的巴蒂斯塔和涅希,表情恢复平静。
他转换策略,先是义愤填膺“这都是那万恶的詹恩逼我们做的”,随即委屈诉苦“我们压根不想被卷进王子和公爵的战争”,最后更是泣涕连连“无奈我们势单力孤人微言轻无力反抗”……
坦甘加的理由洋洋洒洒一大堆,从他们海狼部族战败流落异乡,被詹恩大发慈悲收留,他们不能知恩不报开始,说到他们十几年来落户安家翡翠城,好不容易有了一席之地,却未曾想被人拿捏了软肋,轻易反抗不得,又说到詹恩钱权并进,威逼利诱无孔不入,全面掌控了他们的船团,对他们颐指气使,而坦甘加为人鱼肉,只能伏低做小,数十年如一日地苦苦支撑,说到动情处泣涕连连,连泰尔斯也不禁动容。
“原来如此,”泰尔斯沉吟着,给公文上的狗头涂上凶猛狰狞的獠牙,“之前的争锋宴会上,詹恩说谁都有可能背叛他,但唯独坦甘加不可能——想来是因为他拿捏住你的软肋,反掌间就能覆灭你的船团。”
在周围卫士古怪的眼神下,坦甘加泪流满面,苦涩点头:
“殿下明鉴,我们实在是……”
“难怪。”
泰尔斯叹息着放下笔:
“难怪你要千里迢迢地去夜之国,把费德里科和他的杀手塞进你的舱底,偷渡回来谋害詹恩。”
话音落下,坦甘加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整个书房安静下来,在场的卫士们齐齐侧目。
“殿,不,我……”
趁着坦甘加一脸惊恐哑口无言的空当,泰尔斯拿起笔,诚心诚意、认认真真地照着阿什福德管家提供的草稿抄了一封感谢信,送达翡翠城的丧葬业巨头——波蓬家族的妥丽儿老夫人提前归还了一笔为额三万五千一百一十八枚金币零九枚银币外加四个铜子的空明宫借债,兑票直递王子殿下的书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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